第11章

    我喜欢上了一个暗卫。

    我把这句话告诉皇兄的时候,皇兄的手里的书翻过一页,问:「你话里的上字,怎么理解?」

    自然不是皇兄这个后宫佳丽三千人的理解方式,在他眼里我这个未出嫁的公主究竟是什么形象?

    是因为我久久不嫁人,被宫里宫外调侃成「老公主」,他觉得我按捺不住了吗?

    皇兄对我的质问毫无反应,他没问哪个暗卫,只对大殿阴影处说了句「送她」就把我打发了。

    我知道这事成了,自开国太祖培养出的专属皇家暗卫组织鳞,它的首领永远都在皇帝身后的阴影中。

    回去的路上心情并不愉悦,皇兄答应得太快,像我跟他讨玩具一样爽快,他以为我又是想要小玩具,天子之妹,公主之尊,要个暗卫当面首是个小到不能再小的小事。

    可我是认真地欢他,这个从小保护我的暗卫阿九。

    我与皇兄的生母是先皇最为宠爱的贵妃,皇兄出生的时候宫中流言四起,说三皇子会威胁到皇后膝下的太子,这个流言也让母妃和皇兄吃足了苦头,不知道受了多少磋磨。

    多亏了先皇破例给了母妃和皇兄鳞的暗卫,才让皇兄平安长到五岁,而我也能有惊无险地出生。

    生我的时候母妃差点醒不过来,先皇守了三天三夜,我也因祸得福,成了所有公主中唯一有专属暗卫的一个。

    知道鳞存在的人只有皇帝,皇兄和母妃是隐隐感觉到不寻常,直到皇兄坐到了那个位子上才从开封的记录里看见了过往岁月中的惊心动魄,窥探到了父皇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作为帝王的父皇,作为父亲的父皇。

    但我不一样,我是在六岁被面容模糊的宫女太监哄骗到皇宫角落废弃宫殿里时就知道,我的影子里一直有一个人。

    声音温柔的宫女说母妃崴了脚,在御花园等我,我曾在母妃的宫里见过她几次,周围也都跟着从小侍奉我的宫人,没有疑心地便跟了上去。

    后来日头越来越远,宫殿越来越破旧,斑驳的红墙上留着怪异的污渍。

    宫女姐姐的脚步突然很快,比我还高的杂草后面出现一口枯井,往日对我悉心照料陪我玩耍的宫人们突然面无表情地说:「送公主上路。」

    那个时候我第一次感觉到宫里真的很冷,比母妃为了保护皇兄,把掺了毒的糕点都给我吃了的时候还冷。

    大而重的手掌压在我身上,我没有任何反抗的力量,只能由着他们把我推到井里。

    跌下去时看见天黑得像深渊。

    我以为我的人生到此为止时,亮白的光闪过,影影绰绰围在井边的宫人突然朝两边倒下去。

    一只手拽住了我的衣襟,阿九趴在井沿抿着唇死死抓住我,我呆傻地抬头看见他那双漆黑冰冷的眼睛。

    那双眼睛太冷太空,让我记到现在,直到现在那双眼睛在我记忆里都未曾暗淡。

    当然那天不是话本里的英雄救美,阿九那时候九岁,手里拿着的剑比他人还高,一个人瞬间对付那么多宫人已是极限。

    特别是夏季的宫装都是纱制,好看的双面绣在我衣襟绣了只活灵活现的鸾鸟,那只鸟在阿九手里一点点裂开。

    布帛碎在阿九手里,我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看见他抛了剑朝我跳过来。

    枯井极深,好在是夏天,井底的烂泥救了我们的命。

    阿九在下落的时候护住我,给我当了人肉垫子,我身上只有些皮外伤,漆黑的井底散发着腐烂的味道,手指陷在滑腻腻的烂泥里,碰到稀碎的硬物,我忍不住想是不是上一个摔死的人的骨头。

    纵使我从小早慧,困在伸手不见五指的井底,加上腿上的疼痛,也不过坚持了半刻钟,还不见人救我,我扁了嘴从默默掉眼泪,到啜泣,最后号啕大哭。

    俨然忘记了我身下还有一个人,阿九沉默得像是个垫子,毫无存在感。

    等我哭得头晕眼花开始抽噎的时候,他终于开口了,「井底空气稀薄,再哭容易窒息而死。」

    我吓得哭声都断了,发出了猪叫,想起来还有这个舍命救我的小哥哥,年少不懂事加上恐惧,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脱口而出,「救我!」

    那时阿九应该伤的比我还重,但他淡淡地应了一声,「好。」

    沉稳冰冷,有让人安心的感觉,烈火一样要把我烧死的恐惧终于被浇灭不少。

    一只手扶着我的肩,开始挣扎着要起身,我感觉到自己一直靠着的地方原来是他的胸口。

    他一动鼻尖就闻到了血腥味,这种代表死亡的味道我一个月前才闻过,是皇兄的伴读李小公子从假山跌下来后散发的味道。

    我慌了,我怕他也会死掉,「你受伤了?快别动!」

    我话音刚落他就没动了,认真仔细地回答我的问题,「是,跌下来时被枯枝插入腹部,右手肘骨折,被公主砸到,肋骨大概断了几根。」

    大大小小还有其他伤,我听得害怕,连忙打断他,惊讶地说,「你还一直让我压着你,受这么多伤一声不吭,你不疼吗?」

    「习惯了。」

    为什么疼痛也能习惯。

    我笨拙地挪着身子,刚动了两下,他伸手又按住我的肩,「做什么?」

    我拨开他的手,「从你身上下来,不能压着你的伤处。」

    「不必,井底阴凉,直接接触淤泥身体会受寒。」顿了顿,他又补上一句,「或许会有虫蚁。」

    我汗毛直竖,恨不得立刻从井里蹿出去,全身僵硬。

    几个呼吸之后还是继续挪到旁边,接触到淤泥后一瞬间就陷了进去。

    阿九沉默着,漆黑的枯井里只有我们两个人,甚至我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他安静下来就让人感觉不到他的存在,我没话找话地跟他说话。

    「你是谁?」

    「……」

    「你叫什么名字?」

    「九。」

    我问的问题他大部分都沉默,只回答了我他的名字。

    「阿九,你还在吗?」

    「嗯。」

    每隔一会我就叫他一声,他不厌其烦地应我。

    再后来我摸索着抓住了他的手,带着哭腔说:「我好困,我怕睡着了你丢下我一个人。」

    阿九沉默,在我快哭出来的时候他握住我的手,「不会。」

    我得了这句话,昏昏沉沉地睡过去,再醒过来就是朦胧的幔帐。

    全身高热得发烫,我睁不开眼睛,腿上疼得我想大叫,但是没有力气,吐出来的只是呻吟。

    我听见母妃说我贪玩乱跑,事后定会好好罚我。

    我听见皇后威严的语调,缓慢地给我定性,五公主顽劣粗野,毫无半分皇家风范。

    我想说不是这样的。

    高烧里我一直挣扎在噩梦中,我努力追上母妃,拼尽全力跟她说我不是贪玩,是别人推我,我好害怕。

    等我从噩梦里逃脱,猛的坐起身,守在旁边的女医馆笑了,她们邀功似的去找贵妃。

    在陪伴三皇子读书的贵妃姗姗来迟,母妃艳丽得光彩夺目,她一步一步拖曳着宫装而来。

    我委屈又激动地向她哭诉事情的真相,她缓缓抬手,止住我的话,扶了扶发髻上流光溢彩的步摇。

    「你下次莫要贪玩,这次调皮,禁足三月,小惩大诫。」

    「母妃!我不是!」

    「为了你哥哥,你是。」

    说完这句话,她转身离开,华美的宫装缓缓而动。

    偏殿的大门合上,殿外得了赏的女医官们高声谢恩,殿内的我坐在空旷的床上茫然不知所措。

    禁足三月,侍奉的宫人只有送饭的时间被允许进来。

    晚上我在死寂的床上看着月光悄悄爬进大殿,到了第三根柱子的地方它又开始往外溜。

    我忍不住算着时间。

    现在三皇兄应该下了晚课。

    现在父皇陪着母妃和三皇兄吃饭。

    现在母妃陪三皇兄温习明天的功课。

    现在母妃在细细交代三皇兄的宫人夜里要警醒些。

    「阿九,你在吗?」

    我的声音在殿里有了回音,没有人回应我。

    关到半个月,宫人送来的衣服被我扯烂,面对我的反抗,宫人们含笑换上新衣,而外面流传新流言,五公主粗鄙,摔砸皇上赏赐,心怀怨怼,不知感恩。

    我麻木地靠在床上看移动的月光。

    「阿九,你在吗?」

    「嗯。」

    我顺着声音看过去,大殿梁上黑暗里我看不清楚,端着烛台努力凑过去,那点点光也无济于事,梁上的人显然也不想出现。

    我放下酸痛的手,重新坐回床上,有了人跟我说话,我滔滔不绝地把这段时间的委屈跟他说。

    说到哭,抹了眼泪继续说,到最后都哭不出来了,梁上的人都没有声音。

    我大喊:「你说话啊!」

    「嗯。」

    我扯着身上的被子,「我只是担心母妃。」

    「嗯。」

    「我没有贪玩。」

    「我知道。」

    我拉着被子捂住头,闷闷地小声说,「谢谢。」

    阿九很听话,我说什么他都会听,我问什么他都会答。

    我让他陪我吃饭,他就在宫人离开后会下来坐在旁边,装模作样地跟着我吃。

    我吃一口,他动筷子吃一口,我放下筷子,他也放下筷子,眨眼就消失。

    晚上我说我一个人不敢睡觉,他从梁上翻到宽大的床上,抱剑靠在床里。

    我躺在床上才认真地看了他,黑色的长发简单地束在脑后,为了行动方便穿着黑色劲装,肤色有点白得不正常,但是长得很好看,比在节日里进宫的命妇们带来的那些小公子都好看。

    「阿九,你为什么不躺下来?」

    「习惯。」

    「阿九,为什么抱着剑?」

    「匕首不好抱。」

    「阿九,你为什么对我言听计从。」

    「命令。」

    「阿九,这几天你去哪了?」

    「养伤,受罚。」

    我越说眼皮越沉,忘记了问他为什么受罚。

    如果是现在我会更先问,他的伤好了没有。

    禁足的时间有阿九陪我我好受了许多,虽然他的话很少,但我喜欢跟他说话。

    要解除禁足的前一天我趴在门上,透过门缝看外面,「他们都说我很坏,都说我错了,我真的错了吗?」

    靠在梁上闭目的阿九回答得很慢,「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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