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在凤仪宫学了一年,我也不那么惧怕那里了。

    上元节,太子问我要不要出宫玩,他奉旨出宫,可以让我藏在他的车轿混出去。

    出宫是个很大的诱惑,可我没办法完全相信太子。

    那时我有了些小心思却还不够沉稳,我问他,为什么对贵妃所出的我这么好。

    太子陪着我坐在廊下,仰头着四方红墙围住的天,「你我是兄妹,大哥就该对妹妹好。」

    这就有些假了,我心不在焉地打算着告退走人,太子呵呵一笑转头看我,「真话是,在你身上我看到了一个人。那时他很寂寞,没人帮他,现在我总想帮帮你。」

    直到后来我才明白太子说的那个人是谁,我对父皇常年流连在贵妃的锦云宫习以为常,没有意识到,皇后才是他的发妻,太子是他的第一个孩子。

    我犹豫了许久,还是在上元节那天踏上了太子车轿。

    「阿九,你去外面过吗?」

    「没。」

    「那你想去看看上元节吗?」

    「不。」

    「你想看!」

    「嗯。」

    「唉,那我勉为其难带你去看看吧,不是我想去,是你想去。」

    「嗯。」

    太子派了些人跟着我,天子脚下不会有人造次。

    京城上元节的夜市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和冰冷华美的皇宫截然相反,鼎沸的人声吵得我头疼,但是不讨厌。

    阿九被我拽了出来,一身黑衣、面无表情的人走在人群里显得格外显眼,他自己没觉得怎么样,街上的路人都离这个凶煞似的少年远远的。

    「上元节,耍花灯,阿九你黑着一张脸人都被你吓跑了。」

    想来也是可怜,能陪我游玩的只有阿九,阿九又不是个正常人。

    我买了碗元宵,白瓷碗里白白胖胖的五个元宵挤在一起,我刚要吃,阿九敏捷地从我碗里舀走一个吃掉。

    「阿九,你要吃我可以再给你买一碗。」

    「试毒。」

    那碗汤圆远远比不上宫里的,上元节很热闹,可跟我没有关系,渐渐地我有些无聊,算着和太子约好的时间,还不如回去宫里看月亮。

    更无聊的是我想买个并蒂莲的花灯,比我更快一步被人买走了。

    我没什么趣味的提前去和太子约好的城墙下等他,上元节京城内燃起烟花,璀璨的烟火在黑夜里绽放,人群兴奋地抬头观赏。

    震耳欲聋的响声里我对阿九说:「下年上元节我们再出来。」

    太子来接我的时候隐隐有些沉重,好像发生了什么事,我没有问。

    回去之后我睡醒的第二天看见了窗边别着的一盏花灯,并蒂莲的花瓣栩栩如生。

    上元节后宫里沉闷的风雨欲来,阿九藏在阴影里听见老鼠一样迅速在下等宫人间流窜的闲言碎语。

    上元节时有个带着黑衣人抢劫的女土匪,专抢姑娘的花灯,十分无耻。

    女土匪的话题很快被另一个压了下去,镇远将军杨老将军的孙子,杨小公子在上元节强抢民女,还打死了那女子的相公,抛尸在上元节放花灯的河里。

    如若是一般纨绔宫里不会有如此诡异的沉默,只因为杨小公子是太子的表弟,杨老将军是皇后的父亲。

    而杨小公子做出恶事时,太子奉旨上元节前往镇远将军府,以表对戍守西北的杨老将军亲近之意,也慰藉皇后思家之心。

    现在无人敢碰这一惨案,因为无人敢问,杨小公子做事时,太子是否知情,太子是否同行。

    这件事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无视,像是在酝酿暴雨。

    凤仪宫宫门紧闭,母妃告诉我最近不要与太子那边走太近。

    我待在锦云宫里安安静静地刺绣,把阿九从梁上喊下来,拽着他的衣摆绣了一个又一个的并蒂莲,最后黑衣上怪异地出现许多莲花。

    凤仪宫和东宫许久都没有动静,我悄悄溜去看过,凤仪宫外面有侍卫把守,东宫更是戒备森严。

    这样的阵仗让我这种从小在宫里长大的人感觉到不妙,「太子哥哥被软禁了吗?」

    阿九这次没有回答我,他是作为暗卫被培养起来的,有时候他的脑子还不如我,不然也干不出当街抢人家小姑娘花灯的事。

    过几日让人更心惊肉跳的话传了出来。

    太子纵容亲眷行凶——失德。

    历朝历代,储君最重视的就是德行,这两个大字砸下来谁都当不起,这还是当朝大儒,太子早年的太傅所说。

    「阿九,带我去东宫吧。」

    阿九抱着我在皇宫上飞檐走壁,瓦片被踏出轻响,我裹在黑色的斗篷里不敢乱动。

    阿九轻松地避开所有守卫,鬼魅一样从太子寝殿屋檐翻身落到地面。

    月色下太子散发赤足,只披了件外袍,与月共饮,风流狂放。

    太子如果不是太子,应该是无忧无虑的富家世子,与红颜知己泛舟,与三五好友游湖,乘兴写诗,而不是被困在深宫。

    我和阿九在守卫重重之下出现在太子面前,太子不慌不忙,重新斟酒仰头一饮而尽。

    他伸手拍了拍身边的位置,「坐,只是今晚没糕点给你吃了。」

    「大哥。」

    我坐过去,太子看了眼我身后的阿九,他说,「是你吧。」

    阿九未曾说话悄然退到暗影中,那时我没有明白太子的话。

    「小五,你不该过来。」

    我也知道,但是我想要来看看太子是否安好,那个在午后给我准备好吃的零嘴的太子,那个会从宫外给我带玩具的太子,那个会让我坐在他肩上放风筝的太子,那个让我叫他大哥的太子。

    他是我的大哥。

    「宫里的兄弟们都长大了,潜龙在渊,我再没办法压住,水下暗潮汹涌。」

    以后我不能在太子的保护之下,忽视他是皇后之子、我是贵妃之女的事实,只当一对皇宫里的普通兄妹。

    「其实我不愿学这帝王心术,只想当个富贵闲人,求得一知己,走遍大江南北,阅尽山河风光,领略各地风土人情,再给家里的幼妹带上些有趣的小玩具。

    「这样母后也不用入这深宫,不用在这红墙里一点点怨恨绝望。」

    太子醉了,他温柔的嗓音有些沙哑,向我说了许多事。

    比如曾经有个红衣女子,她从小在西北长大,一袭红衣英姿飒爽,骑马入京的那天惊艳了整个京城。

    她嫁给了一个男人,她喜欢上了那个男人,她是三十万杨家军的大小姐,她成了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她生了那个男人的第一个儿子,男人向她承诺这个孩子的将来。

    后来年轻漂亮的女人越来越多,她太高傲,谁也不愿意低头,两人渐行渐远,年少的恩爱短暂得还没有色衰就爱驰,还有那让男人越来越顾忌的杨家军。

    太子还说了一个孩子,那个孩子在父母的宠爱中诞生,又一点点见证父母的离心,他从小就不被允许软弱,不允许哭,必须做到父亲的所有要求,藏起所有情绪。

    他小小年纪一个人前行,他只要走错一步身边的人就会被父亲责罚。

    后来母亲给他生下了一个妹妹,他惊喜地看着襁褓的小人,将来会有人跟他一起了,他会照顾好这个小家伙。

    第二天下学回去,他看见昨天还热闹的偏殿空荡荡的,他的妹妹被抱给祖母抚养。

    那个小小的拨浪鼓被久久地放在柜子里。

    他看见曾经爽快热烈的母亲一点点在这个阴冷的深宫里变得阴沉偏激。

    他被束缚得死死的。

    「小五,快回去吧,这里不要再来了,听话,躲得远远的,不要沾上一点,其实贵妃和三弟对你很好。」

    太子让我走,他却像是不甘心一般,对我说:「我那个表弟,生性胆小内向,因为她是女人。」

    阿九抱着我回去,我拽了他的衣袖,「先不回去,我们去那里吧。」

    阿九和我一起坐在皇城最西边的废弃宫殿顶上,晚上的风很大,吹得阿九黑色的黑色斗篷飞舞。

    这里就是小时候我和阿九跌下去的地方,父皇的震怒让宫人再不敢靠近这里,反而成了我和阿九的秘密之地。

    坐在这里已经看不见锦云宫,我扯着阿九的斗篷让他坐下来,我们两个并肩沉默,阿九的冷漠让我觉得我们两个是哪里来的傻蛋,但好处是我对他什么都可以说。

    「阿九,杨家人把女儿当儿子养大概是想让她去西北战场。」

    「这个事就在太子奉旨出宫之际,太巧了,巧得让太子他们必须跳进这个坑里。」

    「若是要求详查还杨小公子清白,那她的性别暴露,杨家犯了欺君之罪。」

    「这件事,杨家自己就不会查。」

    能做到这么巧妙,我想到的只有如日中天的贵妃一派。

    我扯扯阿九的袖子,带了鼻音,「阿九,你以后只听我的话好不好。」

    阿九的袖子里侧绣着一朵梨花,小小白白,他指尖颤动一下,「嗯。」

    一月之后,杨家携杨小公子的尸体于城门外请罪。

    育于太后膝下的大公主匆匆出嫁,嫁到北方苦寒之地,出嫁时父皇未曾给过封号。

    凤仪宫与东宫解除了禁足,已查明一切皆是杨小公子所行,太子不知情,与此事无关。

    但皇上在朝上亲口申饬了皇后,说皇后放纵京城杨家,家风不正,辱没杨老将军门风,带累太子。

    解除禁足后皇后却未开凤仪宫宫门,太子在大公主出宫那天被父皇带走议政,不能送嫁。

    我悄悄地跑出锦云宫,让阿九带着我追上大公主的出嫁队伍,在花轿穿过长长的宫门时我跳上车驾,把一只玉做的兔子放在大公主身前,「大哥不能来,他让我送给你的。」

    我想了想又憋出来一句,「他让你照顾好自己。」

    盖着红盖头的大公主没有反应,车驾驶出宫门之际阿九带着我走了。

    我们两个站在城墙上目送大公主离开,鲜红的队伍像是红色的缎带缓缓地在京城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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