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八章吾师


高高的黄土坡上,陈雨竹和叶无坷并肩坐在那看着面前一片土黄,风从他们背后来,吹的沙土和他们的头发一起往前飘,他们不在乎这风沙,他们也在乎这风沙。
“我在江南道读书的时候,教我的先生是北方人。”
陈雨竹说:“先生授课之前对我们说,他初到江南,满心只四个字,震撼,喜欢。”
叶无坷理解这四个字,他去过江南,与那位先生所言无二,亦是这般感觉。
他的家乡说贫瘠寒苦可终究能吃饱肚子,比起这西北来,好了已不知多少。
可他初到江南也是一样的震撼,只觉得没有一处不精致,哪怕只是路边一丛并不起眼的花草。
然后就是喜欢,觉得人就该生活在这样的好地方,觉得若以后都能生活在这样地方该多好。
在无事村的时候吴阿奶很少会提及杭城,可偶尔提及的时候她眼睛里的光藏都藏不住。
陈雨竹说:“先生说他一定要来江南,要住江南,他苦读二十年就是为了离开家乡去看看那处处好的江南到底有多好,所以他到了江南,住在江南,成了一名教书匠。”
他抬起头看向远方,那边依稀可见一座小城轮廓,西北这边的视线极好,坐在这高高的黄土坡上能看出去很远很远。
他说:“我离开江南第一眼看到西北的时候也只有四个字震撼,悲怆。”
停顿了片刻之后他继续说道:“我是随县堂大人一起来的,来的时候县堂大人已经五十岁,在这十六年,朝廷一共下发过六次调令,他都坚辞不受。”
“他说按照朝廷规制,一任县令在位三年,三年对于政通人和的地方来说能做许多事,但对于西北这样的地方来说能做一些事但什么都做不好。”
“这任县令到了满三年回京述职,新一任县令来了又是三年就走,就算碰上个想真心做事的,时间也不够,如彩红渠,一修就要四十年,这个来管三年那个又来管三年,必然是修不好的。”
“县堂说,他就不走了,硬抗着朝廷调令,他想尽办法的想在这里种出些什么来,他甚至还乔装化名去过西域沙漠之地,看那边有些什么可以借鉴,甚至还偷偷带回来一些种子,如呵护婴儿一样呵护着,可多数都种不活。”
“再后来他请了一位商人帮忙,走过很多地方最终找来了适合这沙地种植的胡瓜和萝卜,虽然产量极低,好歹也能让百姓们多一些可吃的东西。”
陈雨竹说:“县堂大人先后上疏六次,调令来一次他上疏一次,最终得陛下恩典,留他在任,他是从江南来的,本可在书院舒舒服服的做一任副院长然后荣退”
一直都在他俩身后默默听着的余百岁忍不住感慨道:“你在江南的先生是北方人,苦读二十年就为了离开家乡去看看江南,而县堂大人是江南人,离开江南在这十六年呕心沥血。”
陈雨竹说:“县堂大人就是我的老师。”
余百岁一愣。
叶无坷骤然抬头。
陈雨竹说:“先生他说,苦读二十年换来到江南看一看,住一住,也就够了,人这一生付出无数努力终于能实现梦想的时候就一定要实现,去做一个读书人喜欢做的事,满足了,再去做一个读书人应该做的事,了无牵挂,所以无畏惧。”
“县堂大人就是鼎熙治下澜水县人,澜水县没有水,县堂在去江南之前就将他用了十年时间亲手绘制的开渠图送到长安,他知道大楚不可能做这件事,但大宁一定会做这件事。”
“三十几岁的先生在江南意气风发,他要去江南也是因为楚国后一百年间没有一位状元之才出自北方,更别说出自西北,他要去看的江南处处好,就包括江南的文生。”
“他在杭城四年,学识与见解无人不钦佩,杭城读书人以能拜入先生门下为荣,谁都以为先生要久居杭城的时候,他却毫无眷恋的转身就走。”
“先生说他是去学习的,四年间他除了教书之外就是到处走,去看江南各地如何防汛,他说西北没有水所以根本不懂得如何防汛,未来彩红渠修好之后就要考虑这些事。”
“彩红渠需要四十年才能修好,先生提前去钻研学习防汛筑堤之事,然后写成奏疏,书院高院长听闻先生事迹,请先生到书院,先生在书院住了半个月后心满意足,向陛下要了一个县令的官职,牵着一头毛驴孤身一人直奔家乡。”
说到这陈雨竹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我是后来追随先生的,我考入了雁塔书院之后听闻先生回了西北,犹豫了十几天,离开书院投靠先生。”
他看向叶无坷:“我离开书院尚且犹豫了十几天,先生离开江南没有丝毫纠缠,离开书院没有一丝迟疑。”
他说:“我和你说这些,是因为你是将陆校尉他们的事迹传遍天下的叶千办,大家都信你的,我也希望你能将我老师的事传遍天下,让更多人知道西北这边有多难。”
他说完这句话起身抱拳:“多谢。”
叶无坷他们连忙肃立回礼。
“我能去拜访县堂大人吗?”
“当然能,不过未必能见得到他。”
陈雨竹说:“每年这个时候县堂大人就要在各地走访了,看看各地蓄水的事准备的如何,这里和中原或江南不同,夏季少雨,倒是深秋之后雨水会稍微多些。”
“你看老天爷多不公平,别处都是春雨多夏雨多,庄稼啊花草啊,雨水充沛就长的好,可西北这边春天不下雨夏天不夏雨,偏偏到了深秋已经没粮可种的时候会怜悯你几滴雨水。”
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叶千办若想去见县堂,我带你去,只是不敢保证能见到。”
几人离开村子后往澜水县城方向走,西北这边一个县和中原腹地的一个县根本不是一个概念。
丝毫也不夸张的说澜水县比起当初整个冀州都不小,只是大部分地方都不适合住人,黄沙戈壁,渺无人烟。
那位儿子成亲的阿伯从未去过鼎熙,一辈子也只去过一次澜水县城,从他们的村子走到县城需要走七八天时间,他们又哪有那个时间。
就算去了县城又能怎么呢?他们不舍得花一个铜钱。
“这些年还好些。”
马车上,陈雨竹介绍着澜水这边的情况。
“县堂大人才来的那几年是真的难。”
他说:“朝廷赈济地方的东西,比如粮食种子,今天分发下去,当晚就被煮了吃了,耗费巨大运过来的羊羔猪仔,也一样是发下去就被吃了。”
叶无坷轻轻叹了口气。
陈雨竹道:“也不能完全怪他们不懂事,因为这里人的愚昧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上天不公,我家乡那边生活富裕家家户户的孩子都读书,甚至女童都要读书。”
“这里的百姓则不相同,地域堪比冀州全境那么大的澜水一共也没几个读书人,没有人天生不愚昧,圣人都不是天生的,他们领到种子,领到羊羔猪仔,就以为今日吃了朝廷明日还要发。”
“你和他们解释说运过来千难万险他们不在乎,他们吃完了就会伸手要,这是恶吗?我不知道,也说不好,可我觉得若江南如此,那江南百姓也如此。”
“所以后来县堂大人就一直都在奔波,脚底都磨出了厚厚的茧,他必须亲眼看着粮种种下去,哪怕因为气候而颗粒无收也不能不种,分发下去的羊羔猪仔县堂也总是会去看,谁家故意养死了他就用重典惩处。”
“十六年,县堂总说这里看不出什么变化,千办放在十六年前你遇到那位换水的大叔他未必就是今日的样子,你们车上有粮有水有金银,他回头说不得招呼一群人把你们害了。”
说到这陈雨竹叹了口气:“开化,最难。”
这一路上,叶无坷他们听的越多,沉默的时间就越多,震撼的时间也越多。
往澜水县城也是向西,不耽误叶无坷他们出关的事,一路走过,满眼看到的都是荒芜,地广人稀还多是荒漠,走的多了连眼睛都开始麻木。
几天之后他们到达县城,城墙也是夯土筑造,风一吹就飘起来一层一层的沙子,可依然厚重。
进城之后他们几乎看不到什么做生意的门店,这里的人衣着比起村子里的人也没有好多少。
到了县衙之后确定县堂方神数果然不在,打听了一下才知道是接到厌吾山那边的通知,新一批的石材要运往彩红渠,请县堂大人沿途协助。
每一批石材送出去县堂方神数都要亲自护送一段路,没有人比他更熟悉这里的地形。
看起来是一片黄沙平地,昨日从这走还没事,可今日再走就可能被流沙卷进去,神仙都出不来。
没有方神数在前边带路,运石材的队伍走着都不踏实。
叶无坷和陈雨竹商量了一下,决定往厌吾山方向迎一迎。
越往西走就越是显得荒凉,他们走过的地方已经足够让人心中悲怆,可再走,发现还能更荒凉。
“跟着我走。”
陈雨竹道:“你们看不出哪儿有危险,有些地方看着挺结实的,其实就是个地壳子,就跟猎人布置的陷阱一样,一脚踩上去就往下陷,半刻不到就能把人吞噬了,不动往下沉,越动往下沉的越快。”
叶无坷没有乘车,他选择跟在陈雨竹身边学习。
陈雨竹仔细的给叶无坷讲解如何辨认地形,叶无坷一个字一个字的在心里记下来。
又走了半日天色已经有些昏暗,陈雨竹说今夜要找地方露宿了,他抬起手看了看天空,看到几只大鸟在低空盘旋后脸色忽然变了变。
“不好,可能有人出事了。”
他加速向前,叶无坷立刻跟了上去。
转过一座黄土高坡之后,陈雨竹的脚骤然停住。
在高坡这边有一群飞禽正在啄食人的尸体,而可怕的是,那几具尸体是被绑在大石头上的,叶无坷他们抽刀冲过去将那种没见过的巨大飞禽驱赶走,每个人的脸色都变了。
石头上绑着的几个人被开膛破肚,显然生前遭受了巨大折磨,眼窝里都是空的,也不知道是被人挖了去还是被那些飞禽吃了。
扑通一声,陈雨竹跪倒在地。
“县堂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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