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震慑西北数十年,从地狱血海里历练出来的杨家军精锐,仅面对一人却死伤数十人,还被那人劫走手里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

    这是无法想象的耻辱。

    紊乱的呼吸在雪林里吐出一团团白雾,干净的积雪被拖出来凌乱的痕迹,坑坑洼洼的雪里有一条延伸的血迹。

    「你自己走!」

    我这个没受伤的人反而被阿九半拖半拽地在雪林里走。

    他身上大大小小的皮肉伤,最严重是腹部的伤口,每次走动都涌出一股血,黑衣都被浸透。

    这样的伤他也从没有喊过一声,一路上都是沉默,现在力竭无法使用轻功,只能和我在雪地里步行。

    我回头,看见身后的雪,发狠地往回抽自己的手,「你自己走。」

    我这点力气都拉得他停顿了一下,他抿着唇继续拽着我。

    行宫外是一片山林,我从小都没走过这么多路,还是在没过膝盖的大雪里。

    走到最后我已经没有感觉了,几乎是被阿九拖着走,双腿麻木,我在想还不如死了算了,头挂在城墙上。

    总比现在我被人找到的时候是具冻得狼狈不堪的尸体。

    「我不想……活了。」

    反正从来没有人在意过我的死活。

    模糊的视线只看见一身黑衣的阿九走在我前面,一句话我断成了两半才吐出来。

    「不行。」

    我放松了所有力气倒在雪里,阿九艰难地把我抱起来,继续往前。

    我不明白一个人为什么能有这种执念,可怕得不像人,谁都无法阻挡他在这个雪原里穿行。

    「谁派你来的。」

    谁能让他这么忠心耿耿,父皇、母妃,还是三皇兄?

    「我自己要来。」

    一个暗卫什么时候能有自己的思想了,我想说话,结果连呼吸都困难。

    低沉的声音在雪林里被埋在落雪之下。

    「你不能死。

    「保护你是我的职责。

    「……我不想你死。」

    我没有死成,再睁眼是简陋的篷布。

    这里是父皇率领心腹驻军的军营,驻扎在行宫外三百里。

    备受瞩目的李小将军也在,一瞬间我就想通了所有关节。

    召回李小将军,早已准备好的驻地,一场请君入瓮。

    我是被外出查探情况的李小将军捡回来的,没人提到阿九,也不会有人知道他,他是不能见光的皇室暗卫。

    这里的所有人都没想到我会活着跑到这里来,我的死是他们的预期,活着倒是意外。

    没有人期待我活下来。

    耳畔忽然响起昏睡前那句轻语:「我不想你死。」

    阿九不见了,我无论对着身后的阴影喊多少次都不会出现。

    违背了命令去救一个被抛弃的棋子,打乱了他们的棋局,这个后果一个小小的暗卫承担不了。

    我在军营里闭门不出,越发安静地养伤。

    第二年的上元节,圣驾回宫。

    打着「清君侧,斩妖妃」旗号擅自领兵回京的皇后哥哥被判了谋逆,斩立决。

    这个男人斩首那天,不肯下跪,对着皇宫所在的位置破口大骂。

    「妖妃蛊惑圣心,挑拨太子与圣上父子之情,罪该万死,圣上被奸人蒙蔽!」

    刽子手斩下他的头时,他依旧保持着怒目而视的样子。

    第二日朝堂之上,圣上落泪,痛斥太子罔顾人伦,竟与杨家军一同围行宫,觊觎圣驾。

    痛心疾首地回忆太子才五岁就带在身边一同上朝。

    「太子仁爱,却优柔寡断,毫无决断,杨家居心叵测,撺掇太子行大逆不道之事,破坏天家之情!狼子野心!罪不容赦!」

    满朝文武纷纷下跪,头抵地面,噤若寒蝉。

    圣上接过大太监呈上的锦帕,擦了满脸泪水,沉重的字回荡在金銮殿之上。

    「朕感念父子之情,不忍杀子,废太子,囚于别苑,望其静心悔过。」

    太子被废,囚于皇宫外别苑,羽林卫亲自看守,无人可见。

    杨老将军伤情复发去世,杨家下狱,成年男子一律斩首。

    与杨家来往密切者都被带走,下落不明。

    一场腥风血雨以三个月后三皇子封为太子而落下帷幕。

    皇后病重,由贵妃暂代皇后之责,凤印被送到了锦云宫,贵妃一时间风头无两。

    暑气腾腾的夏日我坐在宫门前看空荡荡的秋千,自从行宫回来我越发安静。

    她们都说五公主是在那件事情中被吓傻了。

    我不曾理会他们。

    只是觉得这个宫里忽然只剩下我一个人了,太子、阿九,他们都没有了,我孤零零地被困在这里。

    夜晚的声声雷鸣,第二天终于暴雨砸下,冲散了这个夏日的暑气,倾盆大雨打得人抬不起头。

    我双腿疼得痛不欲生,自从雪林里回来我就落下了病根,不能受寒,受寒腿就会疼得无法走路。

    我的宫门被人拍响,说砸更贴切,那个声音急切又凶狠,生怕轻了里面的人听不见。

    我突然心跳得很快,从台阶上冲出去,后面宫女诶诶诶地叫着,撑着伞来追我。

    费劲地推开大门,往日端庄严厉的大姑姑全身湿透,发髻凌乱,她跪在门外朝我磕头。

    她的额头一下下地砸在地面上,血水和雨水一起溅起。

    「求五公主传太医!救救皇后!

    「救救皇后啊!」

    锦云宫里,我不卑不亢地对着端坐大殿之上艳丽的贵妃说话。

    「孩儿双腿不适,恳请母妃传太医。」

    那双妖媚凌厉的凤目审视着我,「就等不及那么一时三刻?」

    太医院御医均有要事在身,无一人可得空闲入后宫看病。

    「是。」

    凤目微微眯起,无声的对峙,许久,长长的叹息,「本宫准了。」

    我转身要出去,后面响起贵妃的声音,剥去了往日的张扬强势,竟然软得像是点点温柔。

    「他们都说你不像我,其实你才是最像我的,看着温柔文静,只要认定的事,谁也无法改变。」

    有了贵妃的话,太医院的太医们都有空了。

    匆匆赶到凤仪宫,这里与我曾经来过的凤仪宫好像两个地方。

    让人不敢冒犯的威严和富丽都化作了角落里的灰尘,颓败的气息充斥着每个角落。

    皇后躺在床榻之上,像是被锦被上流光溢彩的凤凰压的她呼吸起伏都看不见。

    我全身发冷,那些太医火急火燎地跑过去,大姑姑跪在旁边看着。

    皇后可能真的会死。

    有太医没日没夜地守着,皇后慢慢缓过来一些,能睁眼吃东西了。

    她不肯吃药,也不肯让人通知父皇。

    她的心死了,在熬最后一段时间。

    父皇没有让人告诉皇后杨家满门抄斩,但我知道有个人有能耐把那个消息透给皇后安插在宫里的眼线,如此还不用惹火上身。

    我让我的宫人告诉父皇,皇后病重。

    父皇来的时候脸上的慌张没有掩饰好,只是看见皇后面色冷淡、穿戴整齐地坐在椅子上后化作了恼怒。

    那天帝后不欢而散,父皇说皇后是装病逼他,想让他赦免太子。

    但他不知道,皇后得知他要来,强撑着坐起来细细化妆掩饰病容,不肯让人看出来她因为杨家败落,亲子被囚就一蹶不振。

    她唯独不肯对父皇示弱。

    夏天的暴雨没有停的时候,皇后一天天都躺着,睡也睡不醒的样子,她不吃药,即使凤仪宫整天都有太医在轮守熬药,她的身体也越来越虚弱。

    到暴雨停的那天,难得的阳光出现,云破日出,第一缕光照射在皇城里。

    皇后突然好了起来,她眼睛明亮,让我想起来太子给我说的那个故事里的红衣少女。

    她不需要人搀扶,步伐轻快,身后跟着愁云满面的太医,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走出寝殿。

    我就站在她身后,她笑了,抬手指着横跨了皇宫的彩虹,「看,是彩虹。」

    她的手刚放下,宫门外站着明黄朝服的父皇。

    天底下最尊贵的夫妇隔着宫门对望,年过中年的他们眼角都有了岁月的痕迹,略显迷茫的目光,恍惚间似乎都看见了曾经年少的样子。

    红衣烈火的少女,温润如玉的公子。

    宫人们高呼万岁跪倒一片,两人如梦初醒,互相看向对方都只有厌恶。

    相隔大红宫门,帝后拂袖而去。

    当天晚上皇后昏迷,凤仪宫灯火通明,我悄悄站在凤仪宫外。

    我看见所有太医院的太医被传唤进宫,从喧闹变成死寂。

    父皇来了,不到一个时辰后他怒气冲冲地走了。

    宫人们说皇后不肯见他。

    我目送着父皇往锦云宫的方向去,人骤然少了之后,面色憔悴的大姑姑找到在暗处的我,说皇后要见我。

    太医们都说皇后不行了,但她迟迟不肯闭上眼,盯着别苑所在的东边,她在等人。

    我要为来不了的人听她最后一番话。

    我不会替她去求父皇,我的亲哥哥是三皇兄,我不能因为我的心软为他找麻烦,现在朝野之上都在盯着他。

    我到了皇后床前,皇后面如金纸,她混浊的眼睛深深地看着我,「妤姝。」

    这是大公主的名字,她把我认错成别人了,我从善如流地靠过去,轻轻唤了声「母后」。

    她温柔地笑了,艰难地抬手把我鬓边的头发别在耳后,「你哥哥呢?我困了,想在睡之前看看他。」

    皇后不需要我回答,她的记忆已经混乱了,「他又被皇上带走了吗,小小的孩子,天天学那么多也不知道撑不撑得住,累不累。

    「妤姝,娘不想把你送走的,可是娘没办法,娘希望你们兄妹好好的,一定要好好的。

    「这个皇宫太小了,把西北的鹰困在了这里。

    「……来生,不要再来了……。」

    皇后薨逝,葬于皇陵。

    父皇不曾立继后,后宫大权交由母妃之手。

    父皇血洗朝廷,为三皇兄铺好了路。

    半年后,父皇像是做完了最后一件事,撑着他的最后一口气没有了,在金銮殿之上吐血昏迷。

    太子雷霆手段,迅速稳住了朝政,在病榻之上的父皇让太子监国。

    深冬的时候京城丧钟长鸣,我陪着母妃跪在龙榻边,突然想到,他们一个走在盛夏,一个走在寒冬。

    父皇弥留之际抓着母妃的手,嘶哑着声音说,「辛苦你了。」

    那个骄傲带刺的母妃终于颤抖着手落下了眼泪。

    三皇子登基继位,母妃成了太后,上元节有国丧不敢大办,我坐在廊下看明明灭灭的烟花,双腿疼得我掉眼泪。

    一个暖炉被人塞到我手里。

    「公主,天寒。」

    我回头,一身黑衣出现在灯火之下,淡漠的双目中落进了小小的烟火,唇边是微不可见的弧度。

    「阿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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